虚拟货币跨境洗钱形势严峻
本刊记者/徐天
因涉嫌集资诈骗,陈丽的丈夫出逃至澳大利亚,并授意陈丽将诈骗所得转移至海外。而当陈丽到案时,警方其实并不掌握她是如何把大额资金转给逃至海外的丈夫的。警方翻查她的银行流水,发现她在前几天汇了几十万元给陌生人。出逃时的重要资金来源,不可能无缘无故汇给不相干的人。陈丽后来供述,钱打给了两个比特币矿工,兑换密钥,给了丈夫。
这起案件发生在2018年,承办该案的上海市浦东新区公检法部门,都是第一次碰到用虚拟货币洗钱的情况。2021年3月19日,最高人民检察院、中国人民银行联合发布6个惩治洗钱犯罪典型案例,该案成为其中之一。相关负责人指出,利用虚拟货币跨境兑换,将犯罪所得及收益转换成境外法定货币或者财产,是洗钱犯罪的新手段。
中国通信工业协会区块链专委会轮值主席、火币大学校长于佳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2020年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无论是诈骗、网络攻击和勒索、赌博、洗钱、地下钱庄这类黑产,还是跑分等灰色产业,有一部分开始利用具有匿名性、复杂性和跨国性的虚拟货币实施犯罪。在国际上,也出现了恐怖组织转向虚拟货币领域融资以支持其活动。
根据区块链安全公司 PeckShield 发布的“2020年年度虚拟货币反洗钱报告”显示,2020年,中国未受监管的跨境流动虚拟货币价值达175亿美元,较2019年增长51%,且仍在快速增长。激增的洗钱“新通道”,给中国反洗钱机制带来巨大的挑战。
黑灰产盯上虚拟货币
2020年11月底,江苏省盐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布了一份二审刑事裁定书,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备受瞩目、总值超400亿元的“币圈第一大案”告一段落。
两年多以前,被告人以区块链为概念,策划搭建PlusToken平台,对外宣称该平台拥有“智能狗搬砖”功能,即能同时在不同数字货币交易所进行套利交易、赚取差价,许诺给投资者10%到30%的月息。平台会根据发展下线数量和投入资金数量,将会员分等级,按等级高低发放相应奖励和返现。2019年6月,PlusToken平台被曝出提币困难。后经警方查证,该平台没有任何经营活动,也不具备“智能狗搬砖”功能。警方将该案定性为“以比特币等数字货币为交易媒介的网络传销案”。截至案发,PlusToken平台的注册会员账号269.3万个,会员的最大层级为3293层,涉案的比特币等数字货币总值逾400亿元。
利用区块链、数字货币进行传统犯罪,在近几年已成趋势。区块链安全公司 PeckShield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随着区块链核心技术被上升到国家战略高度,公众对区块链领域也愈发关注,各式骗局应运而生,其中以区块链概念包装的资金盘、杀猪盘最为层出不穷。
PeckShield曾统计过从2017年至2020年在虚拟货币行业发生的重大安全事件,诈骗案件的数量变化非常明显。2017年和2018年,虚拟货币行业分别发生了3起和4起诈骗案件。2019年,诈骗案件增长了4倍,达20起。到2020年时,案件激增至151起。
诈骗案件激增与比特币暴涨有着直接关系。欧科云链集团的技术负责人于志翔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牛市有造富效应,市场越好就有越多的人想涌入,而新人没有足够的渠道来了解虚拟货币,很容易被骗。PeckShield也指出,对普通用户而言,虚拟货币的技术和参与门槛相对较高,给了投机分子炮制各种骗局的可能性。
2020年初,一名温州女子在某个婚恋网认识自称投资精英的男士杨某,杨某赢取该女子好感后,便开始让其在一个不知名交易平台帮忙购买比特币。按照杨某的指导,女子也从该平台买入了一批比特币,提现时却需要缴纳保证金。陆陆续续向平台缴纳了保证金、激活金、比特币等在内的40.7万余元后,女子意识到这是典型的杀猪盘骗局,选择报警。江苏常州警方也曾破获类似案件,在广东、福建、云南等地抓获犯罪嫌疑人17名,该团伙在全国近300个地市作案370多起,全是杀猪盘,涉案总金额达1.2亿元。
PeckShield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因诈骗案件造成的损失共有31.3亿美元。这类案件往往以投资名义让受害人先到正规交易平台用现金购买虚拟货币,再诱骗对方将已买的虚拟货币转移至诈骗分子指定的虚假平台或地址。一旦转移,虚拟货币会迅速通过洗钱团伙处理或者流入境外交易所,为追回资金造成极大的难度。诈骗类安全事件已经成为区块链世界最大的安全威胁。
除了“杀猪盘”,黑客攻击、勒索攻击也占较大份额。2020年,虚拟货币行业的黑客攻击事件有170起,较2019年增长300%。
另外,随着银行体系越来越严格的反洗钱和反恐怖融资机制,国际的恐怖组织也开始转向虚拟货币领域融资。2020年8月,美国查封并公布了一批由“基地”组织、伊斯兰国(ISIS)等恐怖组织拥有和使用的虚拟货币账户,价值超200万美元。PeckShield指出,账户地址的资产和数十个主流虚拟货币交易所发生交互,变现渠道遍布全球。
于佳宁指出,正是因为虚拟货币具备匿名性、复杂性和跨国性的特征,黑灰产开始转向该领域实施犯罪。作为这些上游犯罪的“链条下游”,通过虚拟货币交易的方式来洗白犯罪所得的黑币、黑钱,也已呈趋势。
更隐秘的资金走向
在最高检、央行发布的用虚拟货币洗钱的典型案例中,陈丽与丈夫选择这一方式洗钱,出于一个非常现实的考量:绕过外汇管制。
该洗钱案的承办检察官、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检察院检察官朱奇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陈丽丈夫出逃中国香港及澳大利亚期间,陈丽分几次给丈夫随身携带的银行卡打了300万元人民币,丈夫带着银行卡出走澳大利亚。而他出境后,取现涉及每人每年一定限额的外汇管制。因此,丈夫主动提出,要兑换虚拟货币。
陈丽丈夫所涉罪名是集资诈骗,起因就是因为发行虚拟货币的固定理财,自建模型、自己控制涨跌。他在行业内本就有熟人,于是轻车熟路找来“矿工”,将妻子拉入,建了微信群。他负责谈判价格,“矿工”同意后,陈丽汇款,“矿工”将密钥给丈夫。身处澳大利亚的他,可以直接将虚拟货币兑换澳币。
该案的审判长、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法官刘娟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虚拟货币洗钱虽然是有技术性与专业性的新方式,但其查证路径与传统洗钱,归根结底是一致的,黑钱转出,洗白的钱转回来。其取证难点在于,踪迹更难寻,且极有可能发生在境外。
朱奇佳透露,在该案中,资金的走向十分隐蔽。查洗钱案,通常要跟着资金的流向查。该案中,明面上的资金流向却是中断的。陈丽将钱从银行账户打给“矿工”,“矿工”的银行账户和陈丽丈夫并无来往,无法构成完整的洗钱链条。如果不是陈丽的口供以及微信聊天记录,公安机关并不知晓,这笔钱已经转换成了比特币,打给了丈夫。
彭启劲是广东省广州市公安局白云区分局刑警大队四级警长,常常会接触诈骗、洗钱案件。去年碰到的一起用虚拟货币洗钱的案子,也让他对如何分析资金流,有了新看法。
该案的上游犯罪同样是一起利用虚拟货币诈骗的案件。2020年2月底,谢某报案称,自己在网上认识了一位金融投资老师,对方指导他在一个叫“币齐”的网站进行比特币投资,陆陆续续投了310万元。后来,该老师称,投资平台爆仓,310万元血本无归。谢某怀疑对方是恶意操作,故意让自己亏掉钱,因此来报案,并提供了嫌疑人操作的11个一级账户。
白云警方对一级账户进行穿透调查,获得了12个与一级账户来往密切的二级账户。他们选取了事主所投资金中的100万元,来跟踪深挖接下来的资金去向。
彭启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100万元,从一级账户汇给了二级账户,而从二级到五级账户,这笔钱分拆、掩藏、转移、汇总,从五级到六级账户,走账的资金却从100万元变成了140万元,从六级到七级账户,资金更是增至900万元,规模变化极大。警方发现,二级至五级账户的开卡人彼此关联,基本都是广东省一个镇上的。警方以此为切入点做进一步调查,发现了一个多达20人、有100多张银行卡的家族式洗钱“水房”。
主犯张辛落网后,警方才从他的供述中得知,原来这个团伙利用虚拟货币洗钱。张辛是某数字交易平台的商家,2020年2月,有人找到张辛,以市场价买他手上的泰达币,转账100万元,这就是被诈骗的那笔钱从一级账户汇入二级账户的过程,诈骗者已经将100万元顺利转换成泰达币。而这笔钱此后从二级账户到五级账户的流转,都是张辛认为这笔钱恐怕是“黑钱”,有可能被警方冻结,因此做出的“反冻”腾挪举动。
彭启劲感慨,如果仅仅对银行账户的资金流进行追踪,警方既不知道他们实际上使用了虚拟货币洗钱,也不知道竟然早在资金从一级账户流转至二级账户时,这笔钱已经转换成了虚拟货币,回到一级账户持有者手中。从事主的100万元人民币汇入一级账户,到一级账户持有者拿到虚拟货币,整个过程只有6分钟。
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中国反洗钱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严立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实际上充分体现了虚拟货币其运行机制有着特别鲜明的去中心化、虚拟性、匿名性、实时性、难篡改等特征,无须金融机构的参与就可以完成交易。去中心化使得追踪一笔虚拟资产交易远比中心化状态下更为艰难,因为线索不易获取,完整的证据链也极难收集;实时性则意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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